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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玲:2016河西走廊行:国有农场调研札记

2021-07-2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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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朱玲(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)

来源:《经济学家茶座》第91辑

 

  几年前看过一部多集电视纪录片《河西走廊》,勾起我对这片土地浓烈的好奇心。2016年6月,经农业部农垦局协调,我们课题组一行三人走访了3家分布在河西走廊的国有农场。此间的见闻不但使我的好奇心得以满足,而且还把当地的气候和地理环境绘入我脑海。

 

一、壮观的现代交通电力网

 

  2016年6月18日正午,我们在兰州中川机场与甘肃农垦集团企业管理处Z处长、组织部Y部长和司机师傅接头,就近吃过拉面就直奔位于金昌市辖区的八一农场。金昌距离兰州370多公里,行车大约四个多小时。一路风光与十年前(2006年)我去甘南途中所见明显不同:

  其一、高速公路四通八达,设施看起来质量上乘。Y部长介绍,这些年西部大开发,钱差不多都用到修路上了。

  其二、土地大多贫瘠。兰州附近一派干涸,进入天祝县之前,路边的黄土坡上几乎寸草不生。

  其三、乌鞘岭隧道之长实为罕见,一连四个隧道穿山而过,与宝成铁路沿线隧道有一比。据说隧道未修通前,冬日但凡落雪车就过不去了,平日里火车需要两个车头推拉前进。

 其四、车过武威之后,连绵不绝的戈壁滩依然荒凉,但有大片太阳能光伏板排列其间,好似古代将士的盔甲覆盖在荒滩,灰压压地与高速公路平行延伸,景色异常壮观。

 

从“大漠金宾馆”楼上看到的金昌城边缘(2016.6.18摄)

 

  落日时分我们抵达金昌城边的一家宾馆。附近道路宽阔树木成行,绿植皆由祁连山引来的雪水浇灌。金昌矿产丰富,以产镍闻名,还出产锂。前些年镍价每吨30-40万元,近两年降到4万元一吨,价格剧烈波动对当地矿业的冲击之大可想而知。

 

二、八一农场:管理的难处

 

  6月19日一早,八一农场W副书记引领我们去场部,那里距离我们下榻的宾馆20多公里。从交谈中了解到,八一农场于1958年创建,首批垦荒者是兰州军区800多名现役官兵。农场组织规模最大时,有6个分场共17000多人。经过两次拆分,现余2个分场共5000多人。

 

八一农场场部(2016.6.19摄)

 

  场部座谈会上信息交流顺畅,从中获知农场遭遇的困难主要如下:

  第一,“五险一金”的缴纳带给企业沉重负担。土地租赁费多年未变(平均每亩260元),社保费用年增10%~13%。农场承担的企业缴费责任,已经到了难以为继的地步。

  第二,包括人员工资在内的管理运行费用,靠不多的非农资产经营和专项拨款维持。

  第三,社区管理和卫生院及卫生所的运行经费严重不足。卫生院、所没有事业编制,财政拨付1/2人头费,经费缺口需农场支付。座谈结束后我们仨分头行动,我走访了卫生院,拿到一份资料,打算将案例纳入研究报告。

  第四,农工老化,种田主力多为“七零后”生人。“农三代” 考学出去不再回来,考不上学的多半也不愿种地,而是外出打工。

  第五,种地市场风险高。“现在几乎种啥都不挣钱”,而生活成本上升。用工成本也越来越高,2015年的普工日工资涨到120元。

  午后入户访谈,我在天生炕分场,两位课题组伙伴去了小井子分场,三人共完成问卷17份。天生炕分场有五个作业区,我被五位作业队长逐一传递陪同入户。队长们有的用自己的小客车,有的开来客货两用车载我去农工住处。还有两位用摩托车带我穿行乡间小道,颠簸尚可忍受,恐惧着实难忘。室外阳光暴晒,让我时不时想起新疆的原野。行路时无论饮水多少,似乎瞬间就被“蒸发”了。

  新农村建设项目几乎没有惠及农场,仅仅隔一条公路,村庄的道路都已硬化,房屋院落也修葺一新。地方政府把国有农场视为企业,场内道路修建一概由农场自筹资金。受访农工一再要求我向上反映:农场得不到政府的公共设施投资,跟附近农村相比就是“脏乱差”,土路铺些石子都没钱,垃圾处理更谈不上。

  与村庄社区相比,农场的组织程度还是严密得多。例如国家需要的特种药品原料,以往由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种植,现在把任务派给甘肃农垦集团,集团公司为此还专设了特药处。八一农场种植的特种药材将于6月20号开始收割,管理干部全部下地巡逻。我在走访第7户农工家庭时,看到了他负责种植的特种药材。大田被高压电网围栏,只有一个门可以进出,作业区干部三班倒,每天24小时值班,值班室里有监控屏幕,能够看到整块大田的情况。从种植、管理到收割、运送,规定详实明晰。对于制度实施细则,农场员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同时也对国家的信任充满自豪。

  当天下午六点钟,场部歌咏比赛。上午就有场部和分场的合唱队练习,陪我入户的作业区干部都穿了各自的队服。虽说是统一着装费用自理,参赛队员个个踊跃。陪我入户的第五作业区党支部书记还被涂上口红抹了红脸蛋,打电话联系农户时,很不好意思地被我拍了张照片。他夫人今年38岁,平时在城里租房(房租每月600元)陪伴女儿读书,此时刚陪女儿完成中考归来,打电话让丈夫接她一起去会场。一见面,我就赞扬她打扮入时、甘当啦啦队。书记夫人遗憾地解释:“朱老师,我可爱唱歌了,就是没有时间参加!”

 

三、黄羊河农场:农地规模经营

 

  6月20日早上,我们从金昌去往位于武威地界的黄羊河农场,那里距离兰州大约280公里。黄羊河农场成立于1953年,是经政务院批准的甘肃省第一家机械化国有农场。我们走进场部会议室,就见桌子上摆放着农场管理层填妥的电子版问卷,以及按照课题组调研提纲准备的资料。座谈会上,参会人员坦率地回答了所有提问。除了面临与八一农场相同的困难以外,黄羊河农场上万亩土地被地方政府征调,至今未得到补偿。这种状况,与我们在海南见到的案例极为相似。

  会后场领导陪我们参观了葡萄园(那是甘肃"莫高"牌红酒的原料基地)、玉米制种条田(水肥一体化滴灌)、农机合作社和食品加工厂(糯玉米加工、脱水蔬菜、真空杂粮包装)和农场博物馆。博物馆的前身是一个粮仓,外观改造成不伦不类的欧式建筑,内里的图片实物和解说词,倒是足以展示六十多年来农场员工在戈壁荒原创业的历史。博物馆门外的空地上,既有垂垂老者悠闲地坐在小马扎上乘凉,又有几位女士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腰肢,还有小孩子奔来跑去。更有趣的是,武威某家商贸公司搭了小棚子推销平板电视机,除了搭配无线网络定期免费,还赠送洗衣粉和洗衣液。我们进入招待所食堂已近晚7点,看见一群回访农场的山东“知青”热热闹闹地聚餐。那兴奋的喧哗,足以透露他们对洒下青春汗水的地方是多么有感情。

  6月21日早上,我们仨各自入户访谈。截至午后1点,共完成问卷14份。我从场部去了15公里以外的五分场和良种场,从访谈记录中筛选出以下几条有趣的信息:

 其一、黄羊河农场1998年停止招工,此前因种地不划算,不少农场工人撂下土地外出打工。坚持种地的人因而得以扩大土地规模,我访问的五分场3个农工家庭分别种植110亩和90亩的制种玉米、食(物)葵(花籽)或甜玉米(农工称之为水果玉米)。实际上,每个农工平均土地面积为40亩左右。近些年种粮优惠政策连续出台,一些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要地,只能按每人30~40亩的标准租赁,再抱怨也得不到租地优先权。

  其二、20多年前,为了防止农地撂荒,农场从农村招工耕种。一位来自陕北的农民抓住这个机会成为农场正式职工,还娶了附近农村的姑娘,在五分场安家落户。填写问卷收支部分时,他说2015年买了一辆小客车,为此从老家亲戚那里借了2万元。相形之下,他觉得自己心臟不好,却一直舍不得花钱去医院检查。我追问其为什么这么做,他毫不犹豫地回答:一是随大流跟形势,不然儿子将来说媳妇困难;二是出门方便。

  其三、文化水平高的农工多半经营能力更强。良种场的一位农工原是附近农村的民办教师,高中毕业教小学。1996年农场招工成为正式职工,家里既有大货车、农用车,又有摩托、电动三轮和小汽车。除了种地40亩(夫人退休必须退地),还一年出栏两批育肥羊。2015年卖羊400只,每只1000~1100元,全部卖给新疆小贩。

  站在五分场大田可以看到积雪的祁连山,清爽的蓝天下逶迤的山脉顶部白雪和白云似乎融合在一起,宏伟壮丽、美不胜收。抵达兰州那天,课题组一位伙伴把眼镜遗忘在拉面馆,自然看不清远景。离开黄羊河农场时,我把眼镜借给他看看祁连积雪。另一位伙伴提示,农场大门口有两小截厚厚的干打垒土堆,那是残余的明长城。我赶紧掏出相机,拍下了这一珍贵的遗迹。

 

四、条山农场:果园与大田

 

  条山农场位于白银市景泰县辖区(县政府自2018年承办黄河石林越野赛),距离兰州170公里左右。该场建于1972年,是甘肃省农垦系统中成立最晚的农场。6月21日午后,我们从黄羊河农场出发,车程大约两小时抵达条山农场总部,行李未卸先行座谈。6月22日早餐后做农工访谈,总共完成问卷15份。农工都在地里忙,我们分头去果园水渠边、马铃薯田埂上和玉米地畔访谈,与受访者的对话自然轻松。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访谈信息如下:

 

地头访谈(2016.6.22摄)

 

  1、条山农场主营林果、马铃薯和玉米,其中玉米种植为的是给客户繁育糯玉米/甜玉米种子。农场大田耕作全部机械化,由项目团队(农技人员)经管。农场团队还到临近的古浪县和内蒙租种农民的承包地,这些团队到农村就设法结识民间领袖,通过他们与农民签订租地合同,以6000~10000亩的规模实施机械化作业。2015~2016年间,每亩地租500元。

  2、在马铃薯地边,我访问了项目经理小张。他毕业于甘肃农大农学系,曾为私人老板打工3年,做马铃薯栽培技术员。2009年招聘到条山农场,两年后当上项目经理助理,自2011年竞聘为项目经理。2015年,他带领团队种植马铃薯7200亩,得到纯利润750万元,场部按10%提成给他们团队,作为效益工资。小张的年基本工资为4.5万元,团队其他成员平均每人3万元,包括他们应缴纳的社保费,全部计入成本。效益工资他得5.5万元,别的成员按照工作量和其他考核指标分配。

  3、2015年,玉米制种团队经理陈某单独管理农田760亩,得到纯收入52000元。2016年,他和另外6名职工组建项目团队,管理规模扩大到4600亩。农场有农机队,所有工序都采用大型机械完成。项目团队的任务是及时安排农活,雇用临时工,监督作业质量。项目团队成员每月从农场领取基本工资3000元,年底结算时才能知道,是否完成了农场下达的基本交粮指标。超过指标的种子也得出售给农场,价格一般每斤4~5元,超出部分可作为他们的效益工资。

  4、非正式职工李某来自古浪县农村,在条山农场打工已有十年,将自己的3个孩子培养成大学生。老李曾为生育老三支付计生罚款几百元,他认为农村人还是多生几个娃娃好。生了娃就要花钱供他们上学,老李夫妇之所以跨县到农场打工,就是因为在古浪种地挣不到钱。一年的子女教育支出大约为51000元,全靠他们夫妻在果园干活,孩子们放假都来园子帮忙。

  5、正式职工孙某与李某一样,从果园深处开出一辆电动三轮车与我见面。老孙可能有关节炎,夏日里还在腿上盖了一件羊皮袄。他把皮袄铺在树荫里招呼我坐下,很快完成了问卷。得知老孙支出1000元安装网络,我就追问了一句为什么。他笑道:“信息时代么,咱吊个微信,看个新闻方便。” 问他家里是否有电视,老孙答道:“电视有呢(ni),冬天下午五六点下工,还能看。这会子晚上8点才收工,家里事还多,看不上电视新闻。”

  6、在 “人力节约型梨园” 走访林某夫妇。林是四川人,像电影牧马人中的姑娘一样,经人介绍来农场嫁人。她身体健康,当了正式农工。丈夫先天弱视,20年前下岗,如今养老保险还是自己在交,每年缴费1000元。林女士从未独自经营果园或农田,而是在农场领工资。例如现在负责管理30亩果园,丈夫和她一块儿干(给她打工),2015年总计领取工资26000元。此外,还把零星收获的果子按4角一斤交给农场,得到1800元。2016年,她管理的果树正式挂果。林家夫妇认为,自己管理能力差,家庭经济条件也不行,承担不了市场风险,还是这样挣工资保险些。

 

给皇冠梨套袋(2016.6.22摄)

 

  7、在梨园等人带路时,我从几位正给幼果套袋的工人那里获知:其一,快手每天套袋5000个,慢者每天套袋2000个。其二,农场要求按小时计发工资,实际上雇主还是要参照套袋数量的。跟我聊天的女士来自铁道对面的景泰县城,2016年当地普工工资下降,每天工资70元。农场梨园有早酥梨和皇冠梨,只有皇冠梨需要套袋。

 

地头的广场舞(2016.6.22摄)

 

  农业一线生产劳动虽然辛苦,踏踏实实过日子的劳动者自有欢乐。先一步完成问卷的课题组伙伴告诉我,玉米地头有些季节工在跳广场舞。过去一看,那是来自附近农村的除草工。多数躺在地边或渠边歇晌,有八九位女工合着藏歌节拍舞动身姿,自娱自乐很是惬意。2020年,我还把她们翩翩起舞的照片插入演讲大纲,在央视财经频道《中国经济大讲堂》展示了一番,这自是后话。

(2021年6月12日,北京)

  (编辑:刘益建;审校:张佶烨)